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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宗明義:本文所討論的“金融業”,主要是指券商、基金、保險資管等機構,尤其是其中的投行、投研、固定收益、機構銷售等高薪崗位。金融業是一個很大的行業,從業人數最多的其實是銀行,其次可能是保險經紀;但這兩個細分行業的薪酬顯然沒有達到打工人的頂尖水平。在全世界範圍內,金融業最高薪的部分都是跟資本市場打交道的部分,在美國是“華爾街”,在中國則往往被戲稱為“中國華爾街”。
過去二十年,國內高薪白領有三大來源和聚集地:金融業,互聯網大廠,以及部分外企。它們固然都吃到了時代的紅利,不過總體看來,金融業吃到紅利的方式更“奇怪”,高薪基礎更“脆弱”一些。與其他兩大高薪職業相比,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發現違和之處:
有人會說:“金融業是智力密集型行業,需要大量的高學歷、高智商人才,高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是市場供求關係決定的!”這話貌似合理,可是仔細一想就覺得不對勁——國內的“智力密集型行業”何止金融業,可是其中絕大部分都不算高薪。
就拿現代服務業來說吧,律師算不算智力密集型?會計師算不算?稅務規劃算不算?本土諮詢算不算?這些行業高薪了嗎?其中的佼佼者、大小老闆們固然是高薪了,可是中基層打工人的待遇只能用一般來形容。所以我們提起社會上的“高薪賽道”,一般不會拿它們作為典型案例。例如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在歐美是不折不扣的高薪職業,在國內則只是“中層白領職業”,貴在穩定性,只有升到合伙人才算進入社會精英行列(絕大部分人不會熬到那一天)。
還有數量巨大的非金融類國企,尤其是央企,招的都是名校或海歸碩士、博士,但是待遇只能用一般來形容。就算把一切隱性福利全部算上,非金融類國企與金融類(注:主要指券商、基金等,下不贅述)相比,薪酬總包還是遠遠不及的。除非求穩定、希望躺平,否則在同等情況下,在國企板塊內部,大部分人不會棄金融業而取非金融業。
那麼,造成國內金融業超高薪酬待遇的因素到底是什麼呢?有一部分必然因素,例如國內金融業的發展、智力密集型本質等等,但是上文分析過,它們只構成“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按照資本市場時髦的說法,必須有一些“催化劑”促使它們完全發揮潛力,把金融業變成一個高薪行業。我覺得,在過去二三十年的歷史上,主要發揮作用的是兩股“催化劑”:
第一是來自外資金融機構的薪酬對比壓力。還記得十多年前,在大學校園裡,同學們談起求職“投行”的時候,指的肯定是外資投行,絕不是中資券商的投行部。外資投行、基金的香港分支機構,以及它們在大陸的合資機構、代表處,雖然招聘人數很少,但是薪酬極高,是當時中國應屆畢業生拿Global Pay的幾乎唯一選擇。隨着國內金融市場的不斷開放,大陸和香港兩個金融職場日益融合,為了與外資爭奪人才,中資金融機構的高薪化也日益明顯。在中資機構當中,一貫以高薪著稱的中金就曾經是中國最早的合資券商——外資的“高薪文化”至今還在惠及數以千計的打工人。
第二則是金融業周期性擴張帶來的“薪酬剛性”,通俗地說就是“工資一旦提上去了,就很難降下來了”。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每次金融業的普遍提薪,都伴隨着股市或債市的一輪結構性牛市。2006-07年的大牛市使國內券商和基金第一次真正成為了“高薪白領發源地”;2014-15年的大牛市進一步鞏固了其地位,從那以後中資機構的薪酬真正能與外資相媲美了(儘管還是比外資低)。固定收益、信託等業務也有屬於自己的結構性牛市,因為國內金融業是一個典型的“周期成長行業”,其成長性主要體現在周期性的爆發。
在理論上,上升周期裏面提上去的薪酬,應該在下降周期裏面減回去才對。可是在實踐中,基本工資只要漲上去了就很難下調,至少不是以相同幅度下調;能下調的主要是基於績效的獎金。結果就是,對於大部分金融業從業者而言,基本工資呈螺旋形上升,獎金呈周期性上升,總體上還是大幅上升。國有金融機構的領導一般也不存在很強烈的控制薪酬的動力,因為他們本身也是薪酬上升的受益者。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金融業的薪酬水平之所以超越了律師、會計師、非金融國企等本來也具備“高薪潛力”的職場賽道,有巨大的歷史偶然性。我們不應該說:“因為華爾街的薪酬高,所以中國華爾街的薪酬也應該高。”要知道,美國華爾街和“中國華爾街”除了做的業務性質類似,在其他方面幾乎一點都不類似,並不存在後者的薪酬一定要向前者靠攏的必然性。
那麼問題又來了:因為歷史偶然性而獲得的高薪,會因為歷史必然性而被收回。這種事情已經在發生了。
證監會主導的券商傭金率下調、基金管理費率下調,以及IPO和再融資的大幅收緊,註定了今年金融機構薪酬慘淡的格局。上述影響不僅是周期性的,也是結構性的——傭金率、費率這些東西,一旦下調了就很難再提上來。接下來,券商投行收取的IPO費用、固定收益交易的點差可能也要下調,因為主管部門的思路是全面降低金融中介費率,通過犧牲中介機構利潤來搞活資本市場。只要上述思路存在,金融機構就將面臨持續的收入下降壓力,而收入下降一般都會迅速傳導為薪酬下降。
與上述因素同樣重要、乃至更加重要的因素,則是主管部門對金融業定位的強調(或曰澄清)。這方面,大家可以參照國家監委於2023年2月發表的一篇文章,其中明確提到:“摒棄‘例外論’‘特殊性’‘優越論’‘無關論’‘業務需要論’等錯誤論調,破除‘金融精英論’‘唯金錢論’‘西方看齊論’等錯誤思想。”雖然該文章討論的主要是金融反腐,但是對於金融業普遍存在的高薪局面也會存在潛移默化的影響。
再強調一遍:國內絕大部分持牌金融機構是國企。在歷史上,金融業國企的薪酬遠遠高於非金融業,即所謂“例外論”;金融業從業者被視為高智商的社會精英,即所謂“金融精英論”;金融業的高薪酬被視為開展業務的必然需要,即所謂“業務需要論”;金融業國企的薪酬不斷向外資機構靠攏,即所謂“西方看齊論”。從今往後,上述情況無疑要改變,金融業很難再作為高級白領的空中樓閣而繼續存在下去。
樂觀者會說:“哪怕金融機構的薪酬大幅下調,在全社會仍然屬於頂尖水平,從業者不應該抱怨什麼!”問題在於,薪酬下調的同時,工作壓力是否也會下降?最近的互聯網行業展現了另一種可能性:大廠紛紛降本增效,人員坑位減少了,薪酬總包減少了,未來的上升空間也縮小了;可是加班和出差並沒有明顯減少,在某些公司、某些部門還出現了上升。以前,互聯網大廠員工是出於財務自由的願景,熱火朝天地996;現在,他們則是出於害怕被裁掉的焦慮,忐忑不安地996。同樣的事情會出現在金融從業者身上嗎?或許已經出現了。
不過,對於金融業從業者而言,至少還有一個好消息:國企在主動性裁員方面還是比民企謹慎很多的,跟不上時代節奏的員工往往不會被直接裁掉,而是調往無關緊要、薪酬待遇平平的崗位,任憑其自動離去。願意被邊緣化的員工,可以賴上很多年,這是金融業比互聯網行業更“優越”的地方。
至於再過十幾年,國內金融業會不會又迎來一波新的結構性擴張,從而再次回到高薪賽道的位置,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我對此難以樂觀,你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