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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兔主席/tuzhuxi
11月5日的美國總統大選,將是新、老政治兩大陣營、兩大集團的對壘。由於有特朗普的參加,這是不是2016、2020年的某種重演呢?一定程度上是的,因為這都是民粹右翼政府在挑戰華盛頓政治精英;但一定程度又完全不是,很簡單的兩條:第一,四年前特朗普沒有馬斯克,也沒有RFK(小羅伯特·肯尼迪),也沒有Joe Rogan等反政府獨立聲音(“第三種力量”)的支持。第二,八年前,特朗普在中低層白人的支持下,“意外”上台,走進白宮,任命的大多是老華盛頓的政客和官僚(“深層國家”),被這些人“向上管理”。這部分群體,有很大一部分已經和特朗普劃清界限,公開出來反對特朗普,並轉投哈里斯陣營。此外,及至2021年國會騷亂,共和黨內還沒有完全和特朗普/MAGA“對齊”,到2024年,對齊已經完成。共和黨基本等於特朗普/MAGA黨。
所以,過去三年間,美國政治發生了新的調整、站隊、組隊,經歷了一個大的“政治再重組”(Great Realignment)。我們現在看到的兩方對峙情況,就是重組完成之後的情況。
守方是民主黨,攻方是特朗普。大家可以視覺想象一下。如果想象不出來的話,那就看下面這張圖:
區別只在於,2021年是數百上千人在國會進行騷亂;2024年,截至目前,還是以選舉的形式進行的。
下面,我們來比較一下兩個陣營。
1.守方:民主黨陣營
哈里斯是檯面上的代表,換誰出來代表其實都是一樣的。特朗普陣營稱哈里斯是傀儡、牽線木偶,應該說是恰如其分的。如果哈里斯真的在大選中勝出的話,就更加說明這一點了。
1)尖刀力量
首先看看民主黨的“飛機坦克大炮”
第一集團:大企業、大資本(金融)
針對這個部分,多說兩句。哪些大企業大機構呢?包括大型科技企業(微軟、蘋果、臉書、谷歌……)、大型葯企、金融機構及資本、軍工集團,媒體娛樂集團,等等。這些企業都是自由市場經濟的受益者。有人問,不是說共和黨支持低稅收、去監管么?不是說共和黨才是代表大企業大資本利益集團的政黨么?怎麼成了民主黨呢?這是因為,第一,他們在民主黨的政治經濟秩序里能夠獲得的收益遠遠大於共和黨能夠給到的。例如,蘋果不用考慮在美國“重振製造業“的事情,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全世界投資,構建供應鏈。對於葯企來說,他們可以通過影響政客,維護對他們有利的監管措施;對於軍工企業來說,民主黨的軍事外交政策能給他們更多的軍事收入。至於稅收,是最不成問題的,大企業可以通過眼花繚亂的方式避稅。而與華盛頓政客(包括民主黨的,也包括共和黨的)深度結合,他們總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一些企業甚至可以雇傭非法移民,降低成本。
當然了,除了單純的商業利益之外,還有一條,就是很多企業的創始人、高管相信的就是民主、主流自由派、左翼的這套價值理念和哲學。
所以,這些企業不是“兩邊下注”,他們是有明確傾向性的,即支持民主黨。可以這麼說,在今天美國政治格局裡,民主黨才是代表大企業大資本利益的政黨。
第二集團:“深層國家”(deep state)/體制(the Machine/華盛頓沼澤(the Swamp)。
所謂“深層國家”,就是龐大的官僚體系以及與其關聯的各種團體和產業。最中間的是職業政客、政治任命官員、中上層官僚,外圍是各種智庫/研究機構、遊說團體、政治社團組織,最外圍的是有利益的企業和個人。“深層國家”有很強的思維方式、慣性、既得利益,最擅長的就是在各個領域引導、約束外來選舉政客。特朗普第一任時用的很多人都屬於“深層國家”,後來很多人和特朗普分道揚鑣,在這次選舉里公開反對他(例如特朗普的前白宮幕僚長John Kelly)。這些人都是高級官員,對社會是有一定影響力的。
美國右翼現在有一種思潮(代表人物是一個叫Curtis Yarvin的猶太人),認為要極大集中、加強總統的權力,讓總統具備像企業CEO一樣的權力,不受程序和權力制衡機構的束縛。對於總統來說,除了權力制衡機構以外,一個很大的挑戰來自於官僚體系,要集中權力、提升執行力的話,就必須“一竿子扎到底”,把聯邦政府機構中層以上的官僚都換成自己人。特朗普、JD萬斯都受到這種思潮影響。如果卷土再來,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減少對“深層國家”的依賴。
最後,這次特朗普競選還有一個新主題;精簡政府機構。這是馬斯克帶來的,號稱要把無用的聯邦機構全部裁撤。大家想想:這是要動很多人的飯碗,觸及的是根本利益。他們怎麼可能還支持特朗普呢。
第三集團:主流媒體(電視、報紙、雜誌)
除了Fox一家以外,美國幾乎全部的主流媒體在政治上都是偏向民主黨的,例如CNN、ABC、CBS、MSNBC、《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彭博……西方其他國家的主要媒體(從英國的BBC到德國的《鏡報》)也都是自由派的,政治上偏向民主黨。(這次只有《華爾街日報》相對中立一些,因為他們確實不喜歡哈里斯)。
為什麼主流媒體一邊倒向民主黨呢?因為他們都是自由派,價值觀和民主黨一樣。(大家可以自行腦補這個畫面:大學校園裡一群信奉左翼理想主義的文科生)。
主流媒體一邊倒,造成兩個結果,一是民主黨在傳統媒體上有絕對的話語權、主導權。另一個結果是,由於主流媒體對民主黨一邊倒,報道上存在嚴重偏見,但又有一半民眾支持共和黨,最終帶來一個結果,即媒體公信力下降。越來越多的美國老百姓不再相信主流媒體,認為他們都是“假新聞”,而轉向通過社交平台及網紅自媒體獲取信息。
(圖:只有12%的共和黨人和27%的獨立黨派人士相信主流媒體,互聯網時代以來信任度一路下降,過去十年左右更出現了斷崖下降)
第四集團:娛樂產業
美國的娛樂產業(好萊塢、流行音樂、百老匯)乃至更廣泛的文化產業都是支持民主黨的。這次大選,有無數明星(Taylor Swift、Beyoncé、Jennifer Lopez、Usher、Bruce Springsteen……)高調出來給哈里斯站台,這些人對粉絲是有帶動力量的。支持民主黨的不僅有台前的明星,還有娛樂產業的創作者、投資人、經理人、從業者等等。娛樂產業之所以支持民主黨,是因為從業人員的文化價值觀和民主黨高度契合。這些人受教育水平較高,大多居住在加州或紐約等自由主義氛圍最為濃厚的地方。向前追溯,從好萊塢、百老匯到流行音樂,整個娛樂產業在傳統上也是反對保守主義的,倡導多元主義、多樣性、自由表達、對抗審查等等。很多人現在不再愛看好萊塢,也是因為覺得現在“白左”(woke)政治正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簡言之,美國的娛樂產業就是民主黨的文宣陣地,幫助民主黨向全社會宣傳和灌輸自由派思想。
第五集團:知識界、學術界、象牙塔
美國大學完全被自由派/自由主義/進步主義/左翼把控,是民主黨的意識形態和思想陣地,向年輕一代乃至社會傳播自由派思想。大多數教授都是自由派,政治上支持民主黨;文科領域更是完全的一邊倒:從選題、方法論、結論,都是受到自由派/左翼思想影響。大環境如此,保守派知識分子就很難在象牙塔生存,選擇退到社會上的智庫/研究機構。
可以看出來,以上幾個集團——大企業大資本、精英官僚、主流媒體、娛樂產業、學術界知識界,加在一起,實際上就是美國的精英統治集團。他們掌控着國家的上層建築,通過教育和宣傳,牢牢把握主流意識形態,同時掌握着國家最主要的經濟力量和資源。
——各種少數族裔,從黑人、拉丁裔、亞裔到猶太人
——女性(相對於男性,女性整體就是一個弱勢群體)
——LGBTQ(在性向上受到歧視的弱勢群體)
——工會(產業工人,相對於資方的弱勢群體)
——環保主義者
此外,還有大量的新生力量——在自由派/進步主義思潮影響下長大的年輕一代(95后、00后)。這些人從小生活就被多元主義、進步主義等左翼思想包圍。
在美國公民之外,民主黨還有待轉化的巨大潛在力量:非法移民(主要為拉丁裔)。一旦這些人取得公民身份,大概率會轉化為民主黨基本盤。民主黨一方面在努力為非法移民提供公民路徑,一方面在千方百計降低投票門檻。
在美國國內:
在國際上:
2.“攻方”:特朗普/MAGA陣營
在2016年,甚至在2020年,特朗普陣營還不等於共和黨陣營。但2020年以後,共和黨基本被“特朗普化”,成為了“特朗普黨”。一些不認可特朗普政見主張和人品的人(例如Liz Cheney)選擇轉投民主黨;其他人雖然沒有轉投民主黨,但也被邊緣化,淡出政治(例如特朗普的副總統Mike Pence)
1)尖刀力量:
第一集團:“新硅谷”:包括Peter Thiel、馬斯克、David Sacks、Marc Anderseen、Ben Horowitz等一批硅谷創業者和投資人。其中,Peter Thiel和David Sacks早在1990年代就轉向右翼政治,當時兩人著書批評美國高等教育里的多元主義和政治正確現象(就是今天“woke”的這些東西)。除了這兩人外,大多硅谷企業和資本都是支持民主黨的,但作為美國政治這次大重組(Great Realignment)的一部分,一批人脫離民主黨陣營,轉移到了特朗普陣營來,其中的代表人物是馬斯克。而馬斯克轉投特朗普,不僅有文化、價值方面的考慮,還有愛國主義,他是真心希望美國好,認為民主黨這套東西本質錯誤,長期只會把美國帶到溝里去。恰巧馬斯克是所有這些硅穀人里最有錢,企業科技屬性最高,嗓門最大(擁有X/twitter),介入程度最深(all-in,衝到台前),也最堪稱意見領袖和偶像的人。一般認為,特朗普的基本盤太狹窄,來來去去都是中低階層白人,存在明顯的選票天花板。馬斯克的加入極大豐富了特朗普政治的內涵、豐富性、多樣性、未來想象空間,吸引了一批中間/獨立選民或民主黨人加入。這使得特朗普得以突破原來的天花板,改變了MAGA陣營的結構和成色。
除了新硅谷外,“攻方”還有其他什麼集團么?幣圈?Joe Rogan?個別金融大拿(Bill Ackman)?沒有了。這些充其量只是個人,不成體系。相比之下,“守方”民主黨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集團”:媒體、學術界、官僚體系、娛樂行業、大企業大資本——這些集團都是一整個體系壓倒性地支持民主黨。特朗普這邊只有一些少數派,一些個人,不成規模也不成體系。
2)基層民眾(提供人口基數)MAGA的基本盤就是中低階層白人:“紅脖子”(redneck)、“白屌絲”(white trash)、“鄉下人”(hillbilly)。這些人的特徵:
——教育水平不高,通常高中及以下文憑
——包括各種行業,從產業工人、卡車司機到一線執法人員都有
——很多居住在美國的郊區或鄉下
——覺得自己被民主黨拋棄(民主黨是精英+有色人種+LGBTQ和嬉皮士的政黨)
——經濟上面臨困難
——覺得美國白人的文化、價值、身份認同被有色人種和左翼思想威脅,正在邁向種族消亡
副總統JD萬斯寫過一本書《鄉下人的悲歌》,他的原生家庭就是MAGA基本盤的畫像。
此外,MAGA的基本盤還包括共和黨歷史上收編的篤信宗教的福音派基督教徒,很多生活在南部州。他們與上面的中低層白人有相當的交集 。
除此之外,MAGA陣營還包括了許多單一議題投票者(single-issue voter),他們認為只有特朗普才能在特定領域提供他們想要的政策: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很多。
把上述各種群體加起來會發現,特朗普“飛機大炮坦克”只有馬斯克。把馬斯克剔除后基本就只剩平頭老百姓了:相比精英統治集團的民主黨陣營,MAGA這邊都是美國的“被統治集團”(當然,他們也只是被統治集團的一部分,並不代表所有人)。這些人不認可美國的現狀和方向,擔心自己的福祉和國家的未來,但由於沒有政治代表,所以在政治上被邊緣化、沒有話語權;這些人在所有關鍵領域(例如企業、資本、媒體、知識界、文化界、政府等等)都缺乏資源支持。
在“守方”眼裡,“攻方”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群被一個壞人誤導的反智民粹主義者。所以希拉里稱他們為一群可憎的人;拜登稱他們為“垃圾”(不是“口誤”,而是不小心說出來了)。
特朗普是這些人唯一的希望。他們在特朗普和馬斯克的領導下,對美國的精英統治集團發動了攻擊,旨在改變美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模式。
“攻”的是美國老百姓(佔美國一半人口),“守”的是美國精英統治集團,也把控了美國一半人口。這就是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最根本的本質。
3)“攻方”的主義/價值觀:
在美國國內:
在國際上:
a)經濟上:貿易保護主義、反全球化。修建小院高牆,把外國產品攔在外面,倒逼企業和資本迴流美國
b)政治上:孤立主義(isolationism)。外國的事情能不摻和就不摻和,“國際警察”也不當了。這種姿態,實際上就是不再強力維護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了。MAGA的核心邏輯其實是,美國這些年相對衰落太多,國內民眾怨聲載道,不再支持政府(“深層國家”)在外面搞事了,希望重新回頭髮展本土經濟
4)“攻方”主要的短板和“累贅”。攻方最大的“累贅”是墮胎問題,特朗普、JD萬斯、馬斯克都不在乎這個。而這個議題之所以被擺上桌,是因為MAGA基本盤裡的福音派基督教徒很在乎這個,但絕大多數美國人實際上支持墮胎權(女性尤是),反墮胎這個東西不得人心,是一個“掉粉”項——尤其當特朗普是在和一個女性候選人競爭,等於在進一步幫助對方拉攏女性選民。
5)“攻方”在本次大選里的敘事——也是“拯救美國”。大家都在說“拯救美國”,區別在於,“守方”民主黨說的拯救美國,拯救的是“美國民主”,特朗普/MAGA說的“拯救美國”,指的是拯救美國的產業、國際競爭力、文化、身份認同等。兩邊說的“拯救美國”並不是一回事。
到底哪個議題更重要呢?這背後其實還是階層問題。之前有個民調,發現美國民眾對海外派軍的態度與收入有關。收入越高,越支持對海外派兵;收入越低,則越反對。為什麼收入高的人反而支持對海外派兵呢?第一因為他們陽春白雪,志存高遠;第二,派兵也不是派他家的孩子(這就是民主黨的情況)。同理,對於“美國民主”的態度,也和你的經濟狀況有關。如果你工作沒有,房子沒有,飯都吃不上,還操心什麼“美國民主”呢?關你屁事。另一方面,如果你衣食無憂,從來不用擔心柴米油鹽醋(用美國政客的話,“廚房裡還有沒有未來幾天的麵包”“下一張支票啥時才到”),那你當然可以義正言辭地捍衛美國民主了。中國俗話,這叫站着說話不腰疼。
特朗普和哈里斯/民主黨陣營的選舉競爭,本質上是作為被統治集團的半數美國人民和精英統治集團之間的戰爭。作為“進攻”一方的特朗普陣營,所要發動的實際上是一場圍繞美國未來方向的“革命”,只不過這個“革命”沒有硝煙,只不過這個“革命”暫時仍以選舉的方式進行。
從這裏也可以引發一個觀察:即美國的政治選舉是消解內部矛盾的非常有力的機制。當然了,也是因為美國國家大,人口多,所有的對抗都是局部的。如果是一個幾百萬人的小國,也不需要用選举手段解決問題,而是直接的革命、政變、內戰。
美國大選即將揭開最後一幕,請群眾們繼續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