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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WeCityX
來源: 騰訊研究院
騰訊研究院&澎湃研究所&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龍瀛課題組
圖片來源:由無界 AI工具生成
我們創造城市,城市也塑造我們。就像手槍的后坐力塑造着人扣動扳機的手勢,新的技術在滿足可見需求的同時,也會暗自催生新的模式與規則,這正是控制論所說的反饋迴環。
面對設計未來城市的任務,我們希望,能對伴隨新技術而來的行為模式有所預見:它們將會如何發生,又是否會長久存在,轉化為人們下意識的態度和觀念?人們對技術的適應過程,是否也將作用於城市運行的規則,城市該如何有意識地覺察和反饋?
趁着這一輪ChatGPT熱潮未散,我們做了一些更為具體的探問。
諸多處在前沿的思考者和實踐者,包括建築與城市規劃研究者、人文地理學者、技術史學者、互聯網法學者、經濟學者、公共管理學者、未來學家、政府決策諮詢專家,以及從事城市服務的企業管理者,也都為此提供了自己的答案和線索,希望我們的未來城市能夠更好地前行。
人-技術-城市關係中,人是最大的變量。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武廷海向我們說到:面對技術應用,人會選擇、判斷和適應,做出一系列行為變化,由於人的反饋不同,同樣的技術不一定帶來同樣的結果;而人的生物尺度與特性,則決定了城市不斷平衡和適應的最終樣態——比如,科技發展能否讓人不睡覺?睡眠時間如果刻意減少,生命機體就會衰退。人終究是碳基的,不可能轉化成硅基的。也許技術有一些顛覆性、突破性的進展,但仍然要尊重生物的基本規律。
另一方面,媒介也是人的延伸。當下,倘若肉身不加載媒介技術,人類就無法進行社會生活。也有越來越多的神經信號,可以通過技術模擬進而傳遞,不必非要以肉身對肉身才能完成。哪怕是咖啡這種飲料,其香味來自一方水土,受烘焙方式、沖制手法的影響,但這些微妙的味覺差異,仍可通過技術精確模擬,並進行信號傳遞,未必非要經由舌頭品嘗獲得。中國科協-復旦大學科技倫理與人類未來研究院教授楊慶峰說到,可以想象,未來處在元宇宙中的人,眼耳鼻舌身意等更為複雜的感覺,也會在芯片之中生成和傳遞。
而人類的肉身也會對這種改變有所反饋。楊慶峰教授舉了一個研究為例:研究者發現,被試者如果長期帶着作為第六根手指的电子設備,以此替代小指等手指的工作,那麼,原先手部相對應的一些神經發育就會弱化。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潘霽也指出,當下流行的說法,是技術“增強”人的能力,但實際上,可能更需要強調技術對人的減弱作用。人與技術構成的合成體中,生成性的交互連接,預設人與技術各自獨立運作和均衡共生的狀態。技術系統對人的“減弱”和吸納,可能增加社會和文明整體的脆弱性。
那麼,到底人類的哪些能力,需要更謹慎地交由機器去輔助?首先,人類最不能放棄的神經發育,是主管情感和自主性的部分。楊慶峰認為,人與人的情意則不能外化——它們實際不能測量和計算,也無法由機器去代理;另一些是外化於生命體驗的事務,則可交給機器去代勞。比如,當代社會逢年過節的电子郵件問候祝福,有時是一種公務,一部分祝福語可由機器完成;但人和人的情意聯絡,不能寄托在這類事務性過程中,寫給對方的書信,是需要設身處地、字斟句酌地去完成的。
其次,可能是學習和創新的能力。楊慶峰說到,當下關於ChatGPT的討論中,總能見到“技術無法取代原創性工作”之類的言說,敘事似乎進入了二元框架:“原創的”和“模仿的”——技術做模仿的,人類做原創的。實際上,就人的學習過程而言,原創是從模仿中來,模仿是能力成長的必經之路,如果把模仿的工作全盤交給機器,人放棄了這個模仿的過程,那麼創新能力又從哪裡培養起呢?
就此,楊慶峰提出,ChatGPT這類機器,可以被視作訓練器。比如,孤獨症譜系障礙的孩子,在結構化的生活之中,才能更好地照顧自己,ChatGPT的技術,可以用於輔助進行生活訓練。但另一方面,尤其是對普通學生來說,這一類的訓練,也容易轉化為某種刻板而不自知的規訓,其間的目標設定是微妙而關鍵的部分。
“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向ChatGPT提問的能力,就變得格外重要。要在人被引導至學會提問之後,將這一項機器輔助去掉。”楊慶峰強調。
“如果我們認為思維方式可以訓練,那麼訓練行為模式也就可以想象了。“那麼,能通過如ChatGPT一類技術,真正訓練出人們提問題的能力嗎?這個問題也許無法簡單回答。也許要通過一段時間的實踐,人與技術合作的路徑才會露出更為清晰的端倪。無論如何,技術的未來都會來臨。但從人腦的運作而言,無論是情感與自主性,還是提出問題的能力,都並非孤立存在,它們與具身認知和空間思維緊密相關。
虛擬世界終將到來,技術會更深遠地介入生活。数字技術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運作,會促使傳統工業社會的管理體制、社會運行,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節奏、頻率、距離、廣度,發生根本變化。面對具體的受教育者,當下也許得把握機會,提升受教育者根本性的能力。
“離散性的、短時間的、多線程的世界是一個系統。工業社會連續性、講求理性邏輯,專註力聚焦為主導的知識系統是另一種系統。那麼,有能力在兩個知識系統之間順暢地進行轉換融通的人,就更能夠抓住未來。”潘霽說到。借用社會學中“結構洞”的概念,那個能夠抓住並連接兩邊的異質知識系統的點位,便是各種可能性的聚集點——這也是當下家長們仍有必要提升自己孩子的專註力的原因。
另一方面看,為了能夠迅速適應不同場景,某種遊戲化的心理結構,也許會在城市中成為更常見的生存狀態。也就是說,彷彿把自己視為人生遊戲中的角色,處在相應境遇里的,不是“我”,而是某個“他者”。這樣一來,人能在心理上隨時切換頻道,避免直接面對難以承受的衝擊,也不至於為了舒適和安全而陷入信息繭房。
城市中涌動的信息流,似乎把人們連接了起來。但隨着信息加速流動,人們往往察覺到,彼此之間的理解並未加深,悲歡更難相通,甚至生髮更多戾氣。對此,潘霽認為,問題出在心理預期上:“老想把自己的意義結構、意志傳輸給對方,實際往往會產生無限的暴力,而非真正但有限的理解。”
潘霽指出,意圖理解對方或使對方理解,這絕不應該是一個意義結構對另一個的吞噬。而是要以隱喻的方式,把自己的意義結構,投射到對方的意義結構之中。倘若兩個意義結構,能夠發生共鳴與諧振,那麼,就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他者的理解。
科幻作家陳楸帆則從信息接收者的角度看待。他認為,在真實的連接里,不以取悅用戶為目的,其感受往往是不愉悅的,但同樣是真實體驗。實際上,痛苦的感受才能讓人成長。很多人之所以成長不了,是因為只願意停留在自己的舒適圈裡,不願接受挑戰。而真實的連接才是人與人在城市中相遇和交流的本來狀態。
這就不難理解,人們面對面坐在一起,主體之間保有距離,通過談話來投射意義結構,會更容易與他者身處其中的結構產生作用,而不至於去盲目佔有對方的那層意義。
正如當下的ChatGPT,算法固然需要變得更智能,加入更多變量,能夠自我學習進化。但最重要的問題是,能否構建起足夠多的、真實的連接。這種連接不是算法推薦的,而是帶有偶然性跟隨機性的。陳楸帆強調。
而在虛擬的数字環境當中,這種意義結構的投射,應當如何發生?也就是說,通過数字化的方式,如何可以讓雙方確信,產生了新的共振?
潘霽認為,在未來虛實結合的世界中,語義語法結構上形成的共鳴,感官體驗上經由数字媒介勾連產生的“通感”,也許可使我們在某一具體場景和特定的點上,對他者身處其中的意義結構,獲得有限理解。具體而言,如果藉由一種遊戲化的敘事,雙方可以互換身份去思考,或許可以更好地體會對方的意義結構。而在當下的虛擬空間中,這種以遊戲化互換位置的思考方式,正是可以更好地去演練和習得的。
陳楸帆也抱有類似的期待。他認為,需要讓技術應用能夠不斷擴大每個人的舒適圈,循序漸進地提供一些挑戰。比如,以遊戲化的方式,幫助人們的心智和情感、社會關係和角色,得到不斷成長和擴張,讓人們能夠越來越適應外部環境的劇烈變化和不確定性。陳楸帆認為,這可能是人跟技術之間能夠達成的比較理想的共同進化狀態。
楊慶峰對我們提到,数字孿生的概念,在一些虛擬空間里並不適用。比如,語言形成的虛擬空間,就不是由物理空間平移而來。
的確,當下媒介對人的作用已在日常生活中顯現。陳楸帆也舉例說,每天聊天用的表情包,也改變着人們對概念的理解,甚至同一個表情包在不同人的理解里也不一樣。不同的圈子里都有自己的一套話語系統。這個系統自身會不斷加強。
總體而言,人們被不斷投喂算法覺得自身應該感興趣的東西,很多自主性和可能性就會被切斷。陳楸帆提到,相比在一個教室里,與真實的同學和老師在一起,上網課的投入程度會差很多。因為肢體的交流、聲音和氣息,表達非常微妙的情感,這些作為意義結構的部分,現階段很難被虛擬化。
文化中包含各種語言系統。進一步思考,即便這些具身性的意義結構,能夠以芯片為介質,得到提煉還原,但也會在数字的虛擬世界中,逐漸累積成為與現實世界中不盡相同的儀式。比如,未來虛擬世界中能實現觸覺的感知,但可能發生的情況是,由於技術路徑依賴,人與人見面的儀式,不再是現實世界中的握手拍肩,而是一陣提醒上線的聲音。
基於上述可能,楊慶峰也指出,對虛實結合的城市而言,只為人構造数字化的外界,是沒有前途的;有價值的做法,是把人的體驗数字化,做真實的虛擬。
如前所述,鼓勵人們邁出信息繭房,是為了增進交流,但也需要應對潛在的暴戾局面。對此,雖可採取前述遊戲化的思維方式來進行調適,但仍然要意識到,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不同,楊慶峰提到,比如,虛擬空間發生的打人事件,雖然未必導致身體的痛感,但眾目睽睽之下挨打,這種羞辱感,可能是人在物理空間中從未體驗過的。針對虛擬空間,也許需要特別思考,如何化解負面情緒,或針對暴力事件給出對策。當下網暴事件頻繁發生,正可視為對未來類似場景的提醒。
當下該如何營建數據庫,對未來虛實相生的城市而言,可能是另一個接近本質的問題。如果把數據作為商品,長期用來進行競價排名等,而不是作為訓練一種算法的語料,那麼,積累下來的數據的差異,將導致最終整個模型訓練成果的差異。楊慶峰對此也表示一定擔憂。
另一方面,當技術推動新的智能形態參与到城市文化的創造過程中,如何對創作進行署名,也是未來城市需要認真考慮的。潘霽認為,不少學術研究或藝術作品,將成為個人與技術的合作生成物。這意味着,新創生的知識,將融入数字化運作的宏大過程,作者的身份會越來越快速迷失在智能網絡自動化的再創造過程中。
数字技術可以瞬間召喚遠方的時空體驗。在這個意義上,不同於以往由建築沉澱的歷史,虛實共生的城市,將成為時空演化的現場,全新的文化記憶由此而生。“城市的歷史和記憶,無處不在地被鑲嵌到離散性的空間,隨時可供調用。需要考慮数字技術與具體城市的歷史記憶,象徵符號積澱、乃至當下的經濟文化脈絡之間,怎樣形成創造性的共振,生出新的都市文明。”
現實的城市空間也會有新的場景。深圳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研究員張宇星認為,這和后現代主義的拼貼概念類似,下一階段,虛擬空間的運行,對人們價值觀的影響會非常大。他設想,將來有可能一群人,在特定空間進入所謂元宇宙。能適應元宇宙的訴求的空間,可能對視覺沒有要求,但對聽覺、嗅覺等有要求。此外,虛擬空間也對物理空間有反向影響,很可能在現實空間進行建造映射。
陳楸帆提到,需要搞明白哪部分是虛擬空間能做得更好,哪部分是物理空間能夠做得更好,把兩者結合起來。當下城市的商業街區趨同,令人感到單調。而虛實結合的空間,可能會引領多元性。比如人們去到一個咖啡館,可以用AR或VR,讓這個地方變成自己想要的風格。由此,城市可以藉助科技,擴大對多元文化的包容度。
張宇星舉出城市中的三種虛實共振。首先是消費端,目前城市的價值系統已改變。之前通過區位、質量、安全性、堅固性、功能性評價建築,現在則從舒適性、吸引性、是否存在有趣的人、是否是網紅打卡點,是否有足夠的故事,能否接觸到新的生活方式與更多業態等方面考慮。現代規劃師、建築師也受互聯網影響,變成新生活方式的設計者。
第二是美學標準。現代主義革命中建立了諸多美學標準。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築》、《光輝城市》等書中,從美學而不是生產效率入手,認為機器、汽車、輪船是最漂亮的,打動了那一代人。今天互聯網出現的拼貼形態,如果給大家進行更深入的講述,也會持續改變和影響既有的城市建築空間。
第三回到生產端,即能否提高生產效率。也就是說,技術要回答人最本質的需求,例如,能否降低房價,給每個人提供更多居住空間。這是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築》最後回答的。機器化提升了效率,藉由現代主義建築,住宅可以大規模批量化生產,每個人都能住上,這個承諾非常吸引當時的人。那麼,如果現代的数字技術宣稱,讓ICT和現有建造技術結合,可以給每個人提供房子,解決居者有其屋的問題,那必然影響整個社會系統。
在張宇星看來,ICT本質是虛擬時空,每個人都可以獨立製造自己的信息空間。這套系統如果與物質空間系統高度匹配,二者可以更好地兼容。將來有可能每個人都可以在虛擬空間蓋房子,在滿足硬件設施、結構等方面要求的前提下,有可能將其轉換到現實空間,進而真正實現虛實共振。
真實的技術一定會拉大階層之間的差距。以黑格爾的邏輯來說,因為不具備條件和能力去掌握和運用技術,有一些人就像精神之輪前進之中的花朵,在路上會被碾壓過去。我們不希望成為這樣的人,也不希望別人成為這樣的人。但客觀上,一定存在這樣一群人。
技術關係到公平發展的可能性。在城鄉發展方面,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教授呂斌提出構想,可以主動運用技術為較弱勢者賦能。比如,可以嘗試用區塊鏈模式,解決旅遊開發的問題。現在旅遊目的地分佈在山山水水,當地鄉民往往沒有產品包裝的能力;而專業的策劃團隊在利益的分配、管理等方面經常與當地難以協調。採用區塊鏈的模式,可以讓村民與經營者形成利益共同體,解決信任問題,共享發展前景。
一定程度上,助人自助,會營造共識,導向更高的目標。比如,可以將環境議題設為目標。陳楸帆曾在一篇小說中設想,澳大利亞布里斯班在虛擬世界中採用新的貨幣體系,促進對大堡礁的保護工作。這種貨幣帶有精神激勵屬性,類似社會貨幣,鼓勵人對社群做出貢獻,完成自我的實現和追尋,引導年輕人來做公益。包括做義工照顧老人,撿拾塑料垃圾等。陳楸帆認為,我們的城市,也可以用遊戲化的方式,去設置這類任務。
也就是說,並不是只做一次捐錢的行為,而是要在城市生活中引導人的意識改變。不能一味取悅於人,而是需要改變觀念和意識,才能真正為人賦能,營造更為公平的城市。而奠定正向激勵的機制,才能讓共同致力於公共的、向善的目標,可持續地運作起來。這正與負責任的公益理念相通。
“如果你不順應這些變化。数字技術最後不是把你打敗,而是讓你變得孤立,沒人與你相互呼應。”潘霽對我們提到,作為後果,一旦被排除到数字時空構成的技術社會體系之外,整個城市都可能成為“廢棄之地”,雖然在本地時空中仍可能有一定資源,可以持續運作,但其影響已經無關緊要。
未來城市,實際是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和信息空間的融合體,打破了物理空間與社會空間之間的邊界隔閡,並重組交織。這種新的空間組織方式是我們的經驗所不能及的。在AIGC實現智能湧現之後,我們發現,短短几年時間內,人類世界的物質、能量與信息的生產和轉移方式都發生了革命性變化,這必然帶來新一輪的城市革命。我們因此有必要在這個時點探討数字技術作用於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機制,以及如何調試原有系統適配新的技術。
城市最大的複雜性來自人與社會,對這種莫頓系統來說,人機配合和協作尤為重要。一方面,我們已經可以看到,AI會在短期內學會大量人類智能所擅長的工作,而解放出來的人則可能從事更高級的工作;另一方面,数字技術也給帶來讓人能夠更方便參与城市決策的工具平台,數實融合的趨勢下,遊戲和現實的邊界也逐漸模糊。
為此,我們也和帝都繪一起編寫併發布了《未來城市說明書》,闡述我們對未來城市的理解,並希望與大家討論和形成共識。期待大家在WecityX.tencent.com,與我們一起思考和共創。